二十年前一个深冬的下午,我独自来合肥闲逛,无意中撞进了科大。阳光透过稀疏的法梧树梢,洒在灰白色的建筑物上,清凉中透着几分暖意。眼镜湖边,报春的寒梅吐出了几粒红色的蓓蕾;中心广场上,伟岸的雪松舒展着苍劲的肢体。校园的路上,极少行人,寂静中张扬着一种学府的深沉。
我惊讶于她的宁静和朴素,沉迷于她的氛围和气度。
一
科大是讲究“红专并进”的,这四个字一入校训,便再也无人能够将它舍弃;但科大又是最不讲“政治挂帅”的,即便是“文革”鼓噪得最厉害的时候,派性斗争在科大也没有太大的市场。
这似乎是个悖论。
科大的缔造者主要有两种人:一是开国元勋,像周恩来、邓小平、聂荣臻等;一是科学大师,像钱学森、严济慈、华罗庚等。他们要建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而是能为“两弹一星”等现代科技培养人才的精英大学。所以说,科大诞生于国家重大而迫切的战略需求,承载着科技报国的历史使命。
著名化学家杨承宗先生回顾自己的人生时说:“我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为原子弹炼出了所需要的铀,还有就是在科大办了一个化学专业。”显然,科大人的“红”体现在爱国热情、报国之志上,落实在与“专”的协调并进上。科大的“红专并进”说的是做人、做事、做学问的道理,而不是热衷于斗争哲学。
二
如果把“红专并进”理解成世界观的话,那么“理实交融”便是科大人的方法论。科大校训中的这“另一半”,同样是科大品格的基石。
当年杨振宇先生给科大少年班学生提出的一个忠告,就是“学会质疑”。这一点,恰恰是科大人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少到科大进行学术交流的学者都有同样的感觉:这里的学生很活跃,喜欢追着提问,乐此不疲。而且,科大人判断一个问题,首先考虑的因素不是长官意志、权威主张、书本意见,而是实事求是的独立思考和判断。
有人形象地说,一个平时畏首畏尾的孩子,只要到科大磨练一年,往往变得非常善辩,喜欢根据自己的独立思考对别人的观点提出各种质疑。
当然,质疑不是目的,而是让事情更加科学的一个途径。典型的例子是,科大近十年来既没有扩招,也没有随行就市搞综合性、大而全,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小而精、小而美、小而强的发展定位。这样一种习惯,就来源于“理实交融”的校风——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一种批评质疑的思维,一种客观理性的方法。
三
科大的78级学生毕业那年,集体捐款,向学校赠送了一座雕塑,坐落在老图书馆背后的草地上。宽厚的基座上,两条牛肩峰突出、体健力劲,背向奋蹄,仿佛要扭转背负的偌大地球。
据说,它原来的名字叫“扭转乾坤”,后来有人觉得名字取得过于张扬,和科大的校风不太符合,因而改作了现在的名字“孺子牛”。不过,名字改了,雕塑透出的那股精气神却没变。她因而成为上世纪80年代科大人的精神图腾——科大人将骨子里的追求卓越、攀登科学高峰的雄心壮志,通过一个昂扬的雕塑进行了一次含蓄的抒发。
那是一个科大的年代。少年班的横空出世,研究生院的首次创办,第一个大科学工程的奠基开建,海外杰出科学家的纷至沓来……科大成为国内青年学子热切向往的科学殿堂,而他们在诸多与国内一流名校学子的同台竞技中的杰出表现,更为这所意气风发的大学增添了光彩。
而在此前,北京初创时期,新生的科大在建校后次年便跻身国内重点大学行列,云集的科学大师为科大人浇筑了“卓越至上”的追求。“文革”期间的移迁合肥,则使科大元气大伤,师资、设备几乎损失殆尽。是这样一种追求卓越永不言败的精神传承,支撑着科大人在这片由农舍、菜地所包围的破败的荒野上,重新爬了起来。科大人追求卓越的梦想,竟然曾经是如此的艰辛,如此的执著。
四
当然,还得说说“不要命的上科大”这句话。老科大人一定很自豪地告诉你:这句话在上世纪80年代流传甚广,但它的起源却在北京。
穷困与刻苦,似乎是科大人与生俱来的特征。科大在北京的时候,学生玩命学习的劲头就是出了名的,以至于当年参加天安门国庆游行时,要辨识科大的队伍很容易,哪个队伍穿得最土、一停下来就看书,肯定是科大的。“穷清华,富北大,不要命的上科大”这句话从此流传开来。
五
很多人都一个心愿:科大应该有一个像样的梅园,冰封大地的时候,红的、白的、黄的、粉的梅花,香满校园。因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种刻苦的精神,已经成为科大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
不过,这个心愿注定很难实现。科大人太随性了,即便有人要勾画这个梅园,也大约只是在某一空旷之所多种几株梅花而已,没有高巧的规划,也没有精心的雕琢,更不会有多少名贵的品种。
于是,科大人便一直这样随遇而安地习惯于踏雪寻梅,教学二楼前零散的两株,眼镜湖边稀疏的一丛,西区芳华园边蓬松的几棵……
好在梅花有其沁人心脾的芬芳,不用到处寻找,循着芳香走去,没准在校园的哪一个角落,就有一枝春意绽放——就像我二十年前偶然碰到的那株寒梅一样。(蒋家平)
来源:《光明日报》2008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