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二期工程项目竣工验收会后感言

2013-09-02 14:46:19来源:科大-历史文化网

刘祖平

  二期工程的国家验收会结束了。领导、专家、嘉宾们正在离去。我忽然很想写这样一篇东西,贴到网上,主要是为了向多年来和我一起摸爬滚打、风雨同舟的战友们倾诉。我在会上确实已经说了不少话,但这些感想可能更“个人”一些。

  我们的工程终于向国家交账了。从1996年12月,中科院基础局领导要求我担任工程主要负责人、着手重新撰写上报国家计委的项目建议书算起,整整八年了。八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们一路走来,真的不容易。

  我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工程《竣工验收文件》。从14页的建设报告,到128页的工艺工作报告(包括32个工艺子项工作报告),总共23页的建筑与安装工作、设备材料工作、财务工作、档案工作报告,还有32页的实验站试运行及用户使用情况报告,句句凝结着我们这些工程建设者的心血,行行滴洒着我们的汗水,页页浸透了我们尝过的苦辣酸甜。

  我们取得了值得自豪的成绩。很多项在国内首次用于加速器、光束线、实验站、或公共设施的新技术终于生根开花;夜以继日的调试中,艰苦卓绝的努力和严谨科学的态度化成一步步进展;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不细数了。其中有一些,我们相信自己对问题的认识是科学的,尽管并不一帆风顺,尽管有过别人的怀疑甚至责难,我们坚持了,最后成功了。也有一些,实践证明我们原先对问题的认识深度不够,我们在挫折之后增长了才干,修正了自己的不足,最终登上了胜利的彼岸。这些成绩带给我们的喜悦特别令人难忘。

  工程也留下了遗憾。工期虽有所延误,但我们克服种种客观困难,以最大的努力夺回失去的时间,从工艺鉴定会到工程验收,有关专家和领导对此给予了充分的理解。最大的遗憾是高亮度运行模式没有达到设计指标,虽然工程的其他目标都实现得十分圆满,验收意见的总体评价是“基本完成了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原国家计委)批准的建设目标”。“基本”两个字在这里分外扎眼。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多说几句。

  高亮度运行模式是我们为一期工程计算的一种低发射度聚焦结构。二期工程立项时和后来,加速器物理组又针对动力学孔径、托歇克寿命等问题做了不少计算。我始终认为,虽然难度较大,这种模式是可以实现的。当时我在初步设计报告中写上“实现高亮度运行模式”,并非轻率的虚言。这种模式能储存束流之后,我们花在调试上的时间并不多,已经能注入到70mA左右,加到满能量后的寿命也不太差,这与我们的计算结果基本相符。但是,调试工作的继续遇到困难。最大的问题是,由于硬件的局限性(校正铁的数量、位置、与四极磁铁共用铁芯的方式,等),我们在该模式下对束流闭轨的调控能力太弱了,闭轨与理想轨道的差距总有几个毫米。这不仅使注入流强难以提高,对光束线用光也是致命的。回想当年,一期工程建成后的几年内,也许因为通用光源模式容忍度大,也许因为原有光束线对光斑位置不太敏感,我们的储存环一直在一块校正铁也不用的状态下运行。这可能是当时高亮度模式下的闭轨校正能力未引起我个人足够重视的诱因。现在的认识不同了。新光束线的调试过程告诉我们,即使始终采用通用光源模式,保持轨道稳定不变亦非易事。如果切换成高亮度模式,再考虑到四极铁、六极铁改变极性带来的重复性变差,以这样的闭轨校正能力,还能让十几条光束线在两种模式下都正常工作吗?

  我曾经反复权衡,踌躇再三。本能的第一选择是继续调。也许采取某些措施,比如增加几个“纯校正铁”担当“直流凸轨”功能,克服原来的“兼职校正铁”对聚焦结构的扰动,我们可以更接近“实现高亮度运行模式,150mA,4小时寿命”的目标,交账的时候漂亮得多。但是,不仅我自己,其他调机人员也在想,这样的高亮度模式大概只有纸面上的意义。就算搞成几次150mA,实际应用的前景太渺茫了,而大规模改造闭轨校正系统也不现实。当我自己是普通调机人员的时候,曾经很不愿意做没有实际意义的事。这些年青人的心理应该和我那时一样。何况二期工程当时最需要的是光束线和实验站的调试时间,争取尽早让新实验站向用户开放,而夜间继续调试高亮度造成的每天轨道不完全重复对此很不利。我终于忍痛决定,停止高亮度模式的调试工作。

  与此同时,合乎逻辑的作法是,与国内有关专家研讨,如果对“高亮度运行模式的应用前景不明朗”取得共识,逐级向中科院和国家发改委上报,建议调整二期工程的建设目标,取消有关“高亮度运行模式”的内容,然后验收。为此,我们邀请北京高能所、上海应物所在第一线工作的加速器物理负责人,利用“五一”长假来合肥与我们一起调试高亮度,并获得对有关问题的直接体验;先后两次,邀请国内几乎所有声望最高的环形加速器物理专家进行研讨,形成了同意调整验收指标的书面纪要。但是,在希望院基础局认可这一意见时,遇到了意外的困难。有关领导的决策是“慎重行事”,承认“高亮度运行模式的可行性有待进一步探讨”,但不做结论,以留有转圜的余地。事实上,以上讨论之后,高亮度模式的调试不可能重新启动。于是,到竣工验收时,“高亮度运行模式没有达到原订设计指标”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基本”两字的遗憾已无法避免。

  回顾这一切,这个遗憾的责任完全在我个人。当初,不同模式的切换会造成光源点位置的严重偏离,高亮度模式的闭轨校正能力又特别差,所以能实现的模式未必能实用,这些是我认识上的盲点。等到对这一问题有认识之后,停止调试,也是我个人的决定。我相信,权衡利弊后的这个决定,对国家、对我们实验室的未来是正确的,我并不因此后悔。把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简单的事实是:我向国家的承诺没有完全做到;所以,讨论验收意见的措辞时我并没有争辩。从小,我受到的教育是决不文过饰非,“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我只想对多年来尽心尽责追求工程的圆满胜利、而深感遗憾的战友们说:对不起,都怪我;这个遗憾并不是因为我们该做好的事没有做,它与你们无关,你们的工作都是第一流的。

  再谈点感受吧。虽然有遗憾,有过错,我的心情还是很兴奋。自从“科教兴国”的口号提出以来,中科院的第一项国家重大科学工程完成了。我们做成了一件事,这件事足以证明我们的人生并非虚度年华。

  人生最可贵的,除生命之外,就是能做事的机会,能做正确的、有意义的事的机会。也许比我年轻得多的朋友不容易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我却总忘不了“文化大革命”那个几乎只有荒唐的事可做的年代,更何况我被打成了“反革命”,也许做事的机会将被永远剥夺。那时有意义而又允许读的书很少,我曾经反复阅读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总为我们民族雄浑壮阔的历史而心潮澎湃,又为当时国家和我个人的现状而唏嘘,“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在四人帮终于恶贯满盈、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回味这一段读史的感受,我写过一首长诗,临近结尾处有这样几句:

  ……

  寄言后世著书者,千古文章在今朝;
  雄词俊笔托君手,奇志丰功见我曹;
  青史敢向前贤比,江山留与后人骄。

  ……

  诗写完了,意犹未尽,又加了一些文字,最后四句是:满腔如炽,乱注于兹,他年阅此,应有所思。

  二十多年过去了。后世写历史的人如果总结这个世纪之交(20世纪的后十年,21世纪的前十五年),什么对世界的影响最大?我想,无疑是中国的和平崛起。我们的前辈几代人为之不惜牺牲生命的梦想正在成为现实。这几年,关于人民币汇率是否应该调整的喧嚣(有些出自很不喜欢中国的人)是我国国力增强的最好的证明——记得80年代,我国确定汇率时好象颇为随意,要是有人说世界经济和金融将因此受到影响,恐怕会引起哄堂大笑。

  因此,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或许在梦中见到故去多年的前辈,或许遇见天真烂漫的孩童,他们问我:在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这些年,你在干什么?我能不能毫无愧疚地说,我在自己的岗位上,尽我的绵薄之力,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

  2004年12月14日之后,我想,每一位二期工程建设者,都可以这样说了。

  文天祥先生为国捐躯之前写下了几句话,后四句是:“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崇仰之余,心亦为之响往。今天想起这些话,虽然我们做的不能比文先生于万一,也感到一种特殊的快慰。

  战友们,为了这种感受,我们的一切奋斗和挫折,都是值得的。

  我感谢时代给了我们这个机遇。我不是适合当“官”的人,但我觉得,工程指挥部负责人这个职位,是历史赋予我的使命。我爱这个机器和这个实验室,我比较了解这个机器,和实验室的许多同志有多年的相互支持、理解与友谊,我能够做好这件事。

  我特别感谢我们工程指挥部的同仁。从2001年6月以来,我们指挥部和实验室的领导班子是一个空前团结、特别温暖、洋溢着相互的信任和支持的战斗集体。有幸和这些年龄与经历各异、但同样优秀的同仁并肩作战,是人生一大快事。

  我衷心地感谢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的战友们。我们就象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几年来,每位成员都把二期工程看作头等大事,知我,爱我,鼓励我,支持我,贡献你们的聪明才智和辛勤的劳动。你们是二期工程真正的主角,铸就这份辉煌的功臣。很多跌荡起伏的经历,感人肺腑的故事,已经铭刻在我们的心灵上。我为属于这个大家庭而倍感
自豪。

  我感谢兄弟单位的老师和朋友们,特别是北京高能所、上海应物所、兰州近物所等加速器界的同行,还有等离子体所、LAMOST等同处于国家重大科学工程战壕里的战友,每当我们需要时,总可以信赖你们的援手。

  我也感谢许多协作单位的朋友,为了完成二期工程的任务,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其中有些人,无愧为你们所处行业的杰出人物,曾经与你们风雨与共,是我的荣幸。

  我还要感谢我的妻子。八年前,有关领导的一个于法无据、对她个人的前途也很不负责任的决定,她为这个工程所作的牺牲和受到的委屈从来不在台面上。但她对工程、对我的工作给予了巨大的支持。她的爱扶持着我走到今天。

  现在,我特别想对我的战友们说的一句话是:
  能够和你们在一起,为了一个目标共同奋斗,我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

  二期工程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我也快到三十公岁了。当了八年“冒号”,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感觉,我的精力、记忆力、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已经远不如十几年前。我希望更年轻的同志将早一点接过我的行政岗位。因此,又想起了几句话。

  希望上级领导在班子改组时珍视这几年的奋斗锤炼出来的、正在负责实验室和工程工作的这支队伍。他们中的多数人风华正茂,有责任心,能力(未必与学位成正比)也很强。不要让这个实验室再经受一次类似一期工程结束时因为改组班子而受到的冲击。

  希望全实验室的同志们继续给他们全力的支持。二期工程的完成好象搭了个舞台,我们将在新班子的领导下,在台上演出雄壮绚丽的大剧。科研成果多多益善,最好能有几个象奥运奖牌那样具有世界影响的成果,才是二期工程的完美的句号。

  至于我个人的愿望,第一是大家一如既往,叫我“祖平”。第二个愿望和我常想象的一个场景有关:设想五星红旗在奥运赛场升起之时,电视屏幕前万众欢呼,人群里有位白发苍苍、眼含热泪的老人,嘴里喃喃地说:“我给这个运动队做过饭。”我很想体会一下这位幸福的老人的心情。

  战友们,谢谢你们!(作者为6204校友)

  来源:中国科大校友会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