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钱临照先生诞辰100周年
胡升华
1999年1月9日,星期六,早晨8点钟,我接到电话赶到钱临照先生家,见钱老靠在椅上,面色通红,烦躁不安。尿潴留让他胀痛难耐。按照中国科技大学校长办公室和校医院的安排,我和他家人把他送到了安徽省立医院。1997年8月我曾陪他到省立医院住院体检,那时我尚年轻,缺乏生命感悟,看他乐呵呵地与为他体检的大夫说笑,我竟没有担心体检报告上的一堆问题。这次送他入院,一开始也没有往坏处多想,但随后几天,他因尿路感染而持续低烧,同时大便也不能自排,情况越来越不好,我渐渐有了不祥的预感。
半年前,我经钱老推荐获王宽城基金会资助,计划赴哈佛大学科学史系做博士后研究,已购2月5日由北京飞美国的机票。2月3日不得不与钱老道别。记得是个阴天,病房里光线昏暗,分别时,他倚靠床头,微微地向我挥手,我强露笑容,缓缓向后退出病房,待转过身来不禁泪如泉涌。1999年7月26日钱老在合肥逝世,我身在异乡,想到没有陪他走完最后的人生旅途,甚至不能回国看他最后一眼,心里十分伤感。
钱老是我的博士导师,从1985年到1999年我在他身边学习工作15个年头。说来惭愧,身在桂花园,不闻木樨香。虽然熟谙钱老的一口无锡官话,但对他的道德学问,诗思慧心却道不出万一。钱老生于1906年8月28日,农历七月初九。今天是他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日,我只能写下几片记忆,聊寄思念。
1993年9月的一个下午,我陪他在科大校园散步,郭沫若塑像旁的小路上桂子飘香。钱老心情很好,跟我谈起他在1948年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期间的事情:“朱家骅要我把中央研究院搬到台湾去。当时国民党已经不行了,不过我们一班人对共产党也了解不多,我的想法是:愿意留下来的人,我帮他留;愿意走的人,我帮他走。大部分研究所选择留在大陆,只有数学所和历史语言所迁到了台湾。我办事刻求有始有终,因此去了趟台湾,看看两个研究所安顿的情况,由台湾回来后,马上向朱家骅交差,结束了三个月的总干事职务。这一趟台湾去坏了,被人家揪住了小辫子。”说到后两句话时,他笑了。过一会他又接着说:“当官是要有点素质的,如果解放前夕我能够摇身一变,现在就不是在这里跟你聊天了。” 说完他乐不可支。
1997年4月20日,钱老和我谈他的物理学研究工作,我做了录音。我问了个浅薄的问题,为什么留学期间没有选个名师,抓住一个专题深入研究下去?否则学术成就肯定会大一些。钱老是这样答的:“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不过我对自己的选择也不后悔。那个时候在中国做科研的条件很差,只能有什么条件就做什么工作,不能按照设计好的专题去做。所以我在英国,有意去尝试各种工作,也亏得如此,回国后能在好几个方面做点研究。”中国物理学会、电子显微镜学会、科学史学会草创早期,中科院物理所、中国科大创建和发展时期有这样一位学术领导人是值得庆幸的,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在这么多的领域给这么多的研究人员和学生提供影响深远的研究指导。
1992年9月钱老生病住院逾两月,低烧不已。此后衰老过程明显加速。张文裕、任之恭、王淦昌等好友一个个相继离去,他的老师严济慈也于1996辞世。每一次钱老都要写文章纪念他们,想来每一次对他都是一个不好的心理提示。钱老与李国鼎先生在台北一别42年后于1990年3月重新建立联系,在他1990年3月28日致李国鼎先生的信中表达了对好友生离死别的感怀:“曾忆1936年复活节日,偕文裕、竹溪四人骑车联袂游沙翁故乡……。今竹溪已于1982年作古,文裕则偃卧医院。前不久我去探望,则口不能言,饮食鼻饲,神去茫然,不识我矣。四人者今惟兄与我二人健在,回首前尘如烟。……今年九月之约在香港晤面,谨当如命。还当桂子飘香时节,剪烛西窗,作永夜谈。当与兄共咏杜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也。”
1998年9月20日下午,严济慈铜像在中国科技大学西校区落成,钱老的体力不支,不能参加铜像落成仪式。21日是个公休日,又是一个阳光灿烂,桂子飘香的日子。钱老让我准备了一束鲜花,从学校汽车队要了车,他要去给严老铜像献花。下午3点钟,我走进钱老的卧室,他晚年活动不便,卧室和书房已合而为一。他让我靠近他坐下,给我看了他最近很吃力地写下的屈原《离骚》中的句子:“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怕我不明白,他做了解释:崦嵫山是神话中日落的地方,前一句是让羲和停住脚步,不要走近崦嵫山,一走近它,太阳就要落山了……。这些句子他写过多次,这一次当是表达对生命的眷恋,我当时竟不能深察,现在回忆起来不胜感慨。
车出西校门,由金寨路而转黄山路,行向西校区。钱老情绪很好。参拜过严老塑像,天色还早,知道钱老很长时间没有出校门了,我提议去看看新建的五里墩立交桥,再从三孝口绕一圈观光合肥市容。钱老不安地问司机“可以吗?”司机颇意外:“这有什么不可以,以后想出门转转,招呼一声就是了。”这应是钱老最后一次巡视他生活了近40年的城市。
钱老一生经历了很多风波,总不改学者本色。他曾手书清朝爱国将领林则徐的一幅对子挂在书房里:“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避趋之”。有一次谈到科学家的人品问题,他一脸严肃地跟我说:我们江苏姓钱的人很多,明末常熟有个钱谦益,号牧斋。这个人学问了不起,不过清军入关后,他变节了,做了清朝的官,被《明史》列入 “贰臣传”。“人不能学牧斋,不能做墙头草,不能见风使舵。”
1992年钱老病中听到张文裕逝世的消息,曾赋诗悼念:握手剑桥六十年,今又失一豪剑客,途中如遇王竹溪,问登科峰乐如何。
又到了桂子飘香的季节,想来钱老早已在天国和李国鼎、张文裕、王竹溪三位同游英伦的同学相遇,又要结伴出游了吧!(转载自《科学时报》 2006年8月28日)
来源:中国科大校友会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