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夏天,中华民族漫长的文明历上,又奏起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破四旧","立四新"。七月、八月,春天已来,人们心中那莫名其妙的蠢蠢的骚动,终于在夏日里烈火焦阳之下,燃起着一堆熊熊大火。领袖挥著巨手的画像,一条条火红的标语代替了百货公司的橱窗和广告。节奏简明的军乐代替了一切"缠绵"之音。二十四小时不断的报纸和社论,但人们仍然如饥似喝地逐字逐句地推敲着每一条口号。文化革命意味着什么,人们似乎还有些杯疑。但人们似乎又渴望着一场大火。就在这个过程之中,穿着绿军衣的虔诚而又狂热的红卫兵小将,正在这个火红的海洋上不知疲倦地奔忙着。犹如暴风雨前的一群群倾巢而出的蚂蚁。我要记叙的恰好是发生在这一时节的一件小事。
八月里,一天,黄昏的暮色之中,我,科大二年级的学生。目睹了一天"破四旧"的革命行动之后。乘公共汽车返回寄宿的大学校园。那时己立了新的名字,改称"人民"汽车。"公共"一词巳不合时宜了。正值下班的时候,人流朝车站拥来。可车上是出奇地安静。北京人那种不厌其烦地"劳驾","借光"一下子听不见了。人们默默地挤来挤去,同乘一班车的熟客们只是相互点点头。车子启动了,引擎轻轺地哼着,车在暮色中朝郊外驶去。少许,一个热情稚气的童音打破了车上的沉寂。一个脸蛋红朴朴的小姑娘,那身绿军衣不太合身,或者是临时赶制。认真尽其所能高声地读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车上更静,连窃窃私语 也停止了. 除了姑娘的声音外,只有引擎在无所谓的轰鸣,一会儿,换成了一位男生,他开始宣读不知是出自哪一个红卫兵司令部的-禁止各种各样发形,以及皮鞋式样的通令。
然而坐在窗边的我,眼望着一个个飞过的路灯,思想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下午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四合院的大门口簇拥着一群人,院里不时传来忽高忽低的喝斥,我挤了进去,走进圆圆的月亮门,一阵劈劈啪啪地声音,变得清晰了,绕过没有来得及覆盖的绘着兰花图样的影壁墙,宽敞的院子里,一幅图画豁然开朗。院子中间,几根皮带正在上下挥舞,啊!这就是我刚才听到的声响,一个胖胖的老头躺在铺着平平整整的方砖地上。啊!平常他一定保养的很好,但此刻面色苍白,滚着斗大的汗珠,那光秃秃的后脑勺上流着血,显然是被皮带的铜头击中了,随着每一记重重的抽打,他在抖动,但却没有呻吟,嘴巴咬得紧紧的,一声都没有,这似乎更加激怒了这些带着红袖章的孩子。汗水已经湿透了他们绿色的、黄色的军衣。他们背对着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两个威风凛凛的姑娘压着一排人,或许是那个老头的家人,神情冷默,整整齐齐地站在那个地方。房间里老式的花格斑的玻璃窗后面,一架架的线装书,还未来得及搬走或者烧掉,正有待于下一步的革命行动。
不等得出什么结论,我便又挤了出来。可是从此刻起,总感到象丢掉了些什么!又压上些什么!越来越觉得沉重。那该死的老头为什么一声都不出呢?我心里诅咒,渐渐地那紧咬的嘴唇,那抽动的身体,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直也不能摆脱。
车向郊外驶去,人渐稀少了起来,忽然司机轻蹋了一下刹车,然后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又习惯地看了看窗外熟悉的标志,感到有些诧异。还没有到站啊。并不等我再想什么,一阵紧迫的敲门声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一刹间,一群腰轧武装带的红卫兵,就象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天兵天将,早已将汽车团团围住。司机将头探出了窗外,从那高声的吆喝声中,我记起了下午在城里头看到的张贴的一张捉拿李桂子的全国通缉令,据说现在兰州大学,有一位叫李桂子的人在文革之初曾任"革筹"小组组长,在职期间疯狂镇压红卫兵运动,己犯下滔天罪行,现已畏罪潜逃北京,但北京红卫兵小将已在各交通要道洒下天罗地网,定要将其捉拿归案。看来我们的车被阻,大概是这一行动之中的一步,司机开了车门,立刻一个矫健的小伙子敏捷地跳上车来,
“开灯”
大声地命令着,司机没有再应答,只是开亮了全部车灯,
“把脸都转向灯光”
小伙子转而向乘客,并且又有几位红卫兵鱼贯走上车来,
"把证件都掏出来",
他的声音更严厉,我不禁环顾了一下为数也不多的几位乘客,倒霉的李桂子真的混在其中吗?极其认真的检查开始了,一个小个子他爸爸的军衣,就象一件大褂儿一样套在他身上,我猜得出他们就是路边这个大院里的子弟。他三番仔细的核对着我学生证和他手中一张复印的照片,最后仿佛很不满意似的把学生证退给了我,并且不甘心似的再次地打量着我本人的面孔,然后才转向了前面。车上的空气稍微有点儿紧张,除了逐一执行任务的几位红卫兵外,还有几位身材较为高大的,手持三尺木棒警惕监视着每一位乘客,假如真李桂子敢于拒捕的话,想必会有一场恶斗。一位乘客长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工作证,检查的小伙子有点不耐烦了,
“走!跟我下车”。
“唉呀,我不是李桂子呀!唉呀,你听不出我这老北京的口音?唉!我是石景山钢厂的”。
他急急的辩解着,脸涨得通红。
"走,下车,打电话要你们单位来领你”,
小伙子并不买帐,
“唉呀,好啦,好啦,找着了,你看这是我的工作证”
乘客都认真地合作着,谁也不知道这场红卫兵运动会发生些什么!不过坐在我前面这位四十几岁的,仿佛是个中年女干部的人,还是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她没带工作证,甚至一张有姓名的证件也没有带,别人的检查都已结束,只有她这里还在纠缠,小个子固执地请这位女人随他下车。大家有点焦躁了,司机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我禁不住插了一句:“李桂子他是个男的,她是女的吗?她肯定不是李桂子。”
“阶级斗争是尖锐复杂的,你怎么肯定李桂子不会男扮女装。”
小个又生色惧厉的转向了我。
“你看不出来吗?她是个真女人吗!”
我也有些不服气了,此时,那些手持木棍和其他检查人员已在下车,大概他们觉得也该把注意力转到另一辆车上去了。当小个子转向我时,被他自己挡住了的灯光,照到了那位女人身上。此刻,他可能也感到这人不象李桂子,变转身晃动着肥大的衣袖,跟上自己的同伴,并且临走之前再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可是被自己这点儿小小的"胜利"冲晕了头脑的我,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霍的一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大步赶上走在最后的那位第一个跳上来的领队,
“同志!”
我叫了一声。他愣了一下,慢慢的转回头来,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每一个红军战士都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对老百姓要和气,红卫兵战士也应该这样做才对。”
我冷冷的一字一句的清清楚楚的说着。小伙子立刻盯住了我的眼睛,此时我到觉得他有着一副满清秀和英俊的面孔。他又看了我一眼,最后他又看了一眼别在我胸前的校徽,悻悻地转回头来,向他的部下大吼一声:“撤!”便跳下了车。司机立刻关闭了车门,发动了引擎。我没有再回座位,下一站便是我的学校了。我靠在车门口,吹起了窗外的凉风,心里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下午以来压在我心中的重负也轻了许多。
“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傲慢!”这是那个女干部说的。她在说谁呢?我好奇的看了看车内,却没有发现别的青年,
“说你呢,大学生。”
这回是明确无误了,再加上大学生三个字,
“对待群众运动怎么向你这种态度",
“你学过毛主席的湖南人民运动考查报告没有。”
又有一位别的乘客开始附和那位女干部,
“对待群众运动这种态度,指手划脚,简直象陈独秀!”
这好象又是一个新的声音。
“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念了两本书吗?问问他什么家庭出身!哪个单位的。”
我刚才的勇气,那一瞬间的快意,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有点儿慌了。背靠着车门,望着这几位沉默了一路,此刻如此激昂,七嘴八舌向我攻来的素不相识的同路人,不能理解,也不知所措。我不禁望了司机一眼,他没有回头,眼睛直视前方,好象车厢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车进站了,车门开启,不等停稳,我立刻跳了下去,一种惶恐,一种委屈,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了上来,我的鼻子感到了一阵发酸,并没有人来追我,我却跑着,象一只败了阵的狗一样向学校里落慌而去。
十几年过去了,那一度烧的十分炽烈的大火现今也慢慢的息灭了,洒下了无数的灰烬迷漫在人世间,就象这件小小的往事我至今也不能忘怀。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五日于波士顿
来源:校友总会 2003-07-23 14:5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