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鉴亭边风日好 荷香细辨是书香——我在科大所感悟的诗意与人文情怀

2013-08-22 16:52:15来源:科大-历史文化网

龚 立
(2009年12月4日)

  去年秋天,我因计划中的短期出国,没能在合肥亲历五十周年校庆。但我每天都给自己留有网络时间,在异域感受着的校庆欢乐和作为科大人的自豪。八月份离开合肥前,我在读书著文的日课之外,还应邀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建校五十周年珍藏邮册》作了中译英工作,在外办周正凯老师的协助下,我挥汗于文字的迻译转换。在几十年断断续续的翻译经历中,我都没有这次感受深刻,它正验证了我自己在讲课时说过的,只有感同身受地进入作品和参与创作,才有可能进入文学翻译的至佳境界。
  校庆办公室准备的中文有几分抒情诗的风格,像“五十载风雨,弦歌不辍;五十年辉煌,彪炳史册”,“大师之风,山高水长”等句子不少。我跟中外文学作品结缘几十年,教学、创作和研究都未中断过,对处理文学作品翻译中的文化亏损和不可译性等理论问题也作过深入探索,于是,我便尽力从英语文化的角度来解读这些非常中国化的字句,尽量在译文中努力再现其中的诗意。随机撷取两个例子:
  这一路的激扬岁月,有过筚路蓝缕的艰辛,有过青云直上的光荣。然而,始终不变的是敢闯新路、追求卓越的蓬勃朝气,是自由民主、平等宽容的学术氛围,是安贫乐道、潜心钻研的求索精神。
  Glories and sufferings, excitements and hardships, and successes and setbacks have been attendants for half a century. But one thing remains unchanged: It is the USTC spirit which includes the courage to blaze trails in science and education, to guarantee a free, democratic, egalitarian and lenient academic atmosphere, and to be contented in a simple, virtuous life while devoted to the concentrated research.
  又如:
  五十华诞,不仅为我们带来欢乐、回忆和思考,更将成为中国科大开创百年辉煌新的起点。在“质量优异、特色鲜明、规模适度、结构合理”的办学方针指引下,中国科大正阔步向着一流研究型大学的宏伟目标迈进,努力为造就世界一流科学家和科技领军人才,为建设创新型国家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The commemoration of the 50th anniversary brings jubilations, recollections and thoughts to USTC people and, of all others, prompts us to take it as a starting point for the next five decades’ striving for the university’s centennial glory. Aiming at a research-oriented university of world-class standing based upon her own policy of “superior academic quality,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appropriate scale and optimized structure,” USTC is pressing ahead to assure her continued contribution to building our innovative country by bringing up a large number of world top-level scientists, and many of them, with a considerable potential talent for leadership.
  今年春天,我在北京遇到一位留意过英译“邮册”的校友,他对我鼓励有加,我自然很谦虚地表示对译文自己还不是很满意,要是有机会重译,会考虑用更富创意的方法来处理文化差异。对科大有浓厚兴趣的外国人越来越多,海内外精通英文的科大人也得多,我们应该为外部世界提供最好的英文。我称赞对方说,你不仅事业出色,英文又好,念书时一定是班里系里的翘楚吧,真有才。对方却诚恳地强调,只是一般啦,同学中优秀的实在太多了。
校园的悠悠长夏,蝉声起伏,满目琳琅,心有所感,触景成诗:

  科大感怀两首
  一、
  理实融处妙谁知,灯火三更未觉迟。
  思到极时生感悟,一经点化便成诗。
  二、
  才华年少待舒张,思贵精微气贵扬。
  一鉴亭边风日好,荷香细辨是书香。

  校园外红尘滚滚,市声躁动,而园内却是幽幽书香浸溉着青青岁月。一切朴实无华,静水深流,悠远而绵长。伏案间隙,不觉胸中升起一种圣洁高雅的情感。 我躬耕于科大校园已三十多年,劳于斯,乐于斯,教学相长于斯,思想成熟于斯,朝夕相依,荣辱与共。我常常在想,是什么力量让这所年轻的大学历尽水火龙蛇,成就了初期业绩和恢弘的气象,奠定了向世界级研究型大学发展的基础?是什么精神最能体现为对人性的尊重和对人心的激励?什么是一种贯穿“以人的智慧实现人生的目的”奋进过程中的精神,什么是培育创新精神的最基本元素?
  我相信,最好的诠释方式是文学,是诗。
  敝帚自珍,我因为喜欢“一鉴亭边风日好,荷香细辨是书香”这两句,所以就用来作我今天的讲演的标题。即景而生情,情真始入理,当然这只是我个人不经意间以形象思维对科大人文精神的提炼,所以我今天就来努力诠释一下我所感悟到的诗意与人文情怀。让我的思路从诗意地栖居在科大校园 —— 我记忆中的雨丝风片,一直延伸到如何让诗文塑造科技英才的剑胆琴心 —— 我期望中的文理交融。
  今天的时间安排紧凑,我且将谈及文学的例子尽量限制在“诗”的范围,以减小篇幅。我试图以这个最古老、最牵动情感的文学体裁来代表和涵盖所有文学作品,甚至延伸至我们日常所提及的人文学科的方方面面。如有可能,当不藏拙,尽可能多用自己的作品。当然,我不是什么“诗学”教授,并不想专门谈诗,也不擅长那些越弄越复杂的文学理论。但如果要我能在这次晚餐前的演说中对这个题目大体能曲尽其意,涵盖我们心目中的人文与科大,“诗”当为最佳选择
  英国诗人说:Prose is words in their best order, poetry is the best words in their best order.看来讲得简洁,其实并没有讲到点子上。还是这两句达理而传神:Poetry is life distilled.(Gwendolyn Brooks)和 Poetry is thoughts that breathe, and words that burn.(Thomas Gray)
  科大的五十年的历程就是自强不息、不甘人后、刻意求新和追求卓越的创业历程。我们历尽水火龙蛇,但体会到什么是置之绝境而后生,我们以顽强的生命力谱写洋洋洒洒,回肠荡气的诗篇。仅从我本人的教学经历,我就可以有一些值得与大家分享的珍贵记忆:首先以我自己的工作和作品为引子,当年的外语教研室(教学部)在科大只是承担基础课教学,但这个极其寻常的教学单位也以自己的勤恳的劳动和无私的奉献为科大昨日的辉煌增添过一抹亮色。
  先是在北京,继而在合肥,科大的外语教育一直以其开拓性、时代感、富有人文精神而为高教界同行所称道,影响辐射全国。六十年代初,科大在北京高校中率先恢复英语教学,在十年“文革”劫难刚过的七十年代末,我们又最先编出当时很高水平的本科英语教材和科技人员出国培训英语教材,这些书都一度被全国广泛采用。到八十年代初,我国高校中非英语专业的高学位英语教材编写得最好,采用得最广的又出自科大,李佩、于振中等老一辈学者当年起了拓荒者的作用。
  也就是在八十年代初,副校长杨承宗先生以大量时间深入到当时的外语教研室,甚至他还一度要兼任“外语教研室主任”。在那个暴风雨刚过,千帆待发的关键的时期,杨先生以其丰富的阅历、广博的学识和犀利的见解具体指导我校外语学科的建设和发展。从师资培养、教材教法到教学理念,他无不倾注心力,这为我们此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这对我和相当一批中青年教师的影响尤深。此后多年,我们以文化中心改造外语教育,将外语融进大文科的概念,将语言能力培养直接与人文素质教育结合的指导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均受惠于此。
抓住了时代的机遇,年轻的科大在语言和人文领域也以其领先的教学实践和教材教法研究为当时高教界所瞩目。
  科大在CET(“全国大学英语考试”)最初的十年中,每年的一次通过率、优秀率和平均分等各项指标都是全国第一,无一例外。现在的一些有关的记载上说,科大的成绩每年都列全国第一,其实讲得并不准确。鉴于这种考试并不完全适合我们,所以后来就不要求学生统一参加了。最初因为全国重点大学所有应届学生都要参加,CET就成了仅此一门的全国性考试,所以各个超级大校非常重视这个显示一个学校实力的考试的。那几年,连我们供交流用的普通的大学英语模拟试题集都受追捧,出版社的印数都上百万册。1989年底,美国英语学会主动访问中国大陆,想与我国高校合作。他们通过官方与民间途径作了广泛调研之后,希望能与科大等六所重点高校合作,共同做一个包括中国科技人员英语需求调查,现状评估,师资培训和教材建设在内的综合性项目“中美科技/英语项目”(China-U.S. Scientists’ English Project),并建议由科大担任整个项目的组织和领导。国家教委、中国科学院、国家外国专家局三部委1990年还专门为此建立一个领导小组,项目的签字仪式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后来的又举行了两次高规格的研讨会,以及有国家领导人和美英驻华大使参加的交流活动。整个项目历时四年,出了一大批成果,仅教材建设部分的成果《科技交流英语》(五册)1995年就获得国家教委普通高校第三届优秀教材一等奖。
  1993年夏,国家教委主持的鉴定会在庐山召开,我写了二首绝句:

  一
  甘苦经年霜染丝,韦编三绝费寻思。深情珠玉如泉涌,得失穷通略有知。
  二
  岁岁耕耘甘淡泊,宵宵炼字织长虹。多情最是能忘我,舞入环球世纪风。

  随后又写了一篇长文,回顾中美这次教育合作的过程以及科大外语系老师在这期间所表现出的独特的教学风格与教学研究潜力。1994年7月,《光明日报》将我的文与诗都刊登出来了。
  鉴于社会上应试教育负面影响越来越大,以及中学文理过早分科和大学文理壁垒分明的现实,对当时国内高层次外语人才基本都没有数理根基的现实,有识之士多有“随陆无武,绛灌无文”的感叹,隐忧日甚。科大从1988年起陆续试办了十多年的“科技加英语”(不是什么“科技英语”)的专业,先是办三年级从各系分流组成的班,后又直接参加学校的理科招生,但都要在英语之外同样修完科大的基础数理课程。事实证明,我们这类文理融通的五年制名校毕业生很受外交,新闻,经济,科技情报等方面的高层岗位的欢迎。但是,试验最终还是我国教育的文理分立体制的瓶颈难以突破而停止。不久前我无意中翻阅到外语系9518级毕业前送给我的纪念文集,他们自称是为“捕点青春的风,捉点岁月的影”而凑成的,作品黄鹂巧啭,其意深深,文采飞扬,才华横溢。当我读到“但它一展翅,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徐志摩)那几行时,不禁感慨系之。十年后的今天,让我在这里再次祝福他们。
  我们继续强化以文化为中心的理念,在理工科大学深入我们的外语教学与研究。
  十多年前,在由我的同事和我编写的中国科学院研究生教学丛书《研究生英语精读》时,我们坚持外语教育乃是人文素质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观点,并且充分考虑到,对已经具有坚实的数理背景的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已有的知识结构,以及今后的发展前景,在宏扬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前提下,有意为之加重了文、史、哲及综合知识的含量。虽然我们的教材难度大,但早期的实验教学成果令人鼓舞,深得同行专家好评,所以被教育部列为 “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国家级重点教材”。此书一版再版,已经十余次印刷。教材中丰富的人文含量惠及中国科学院和全国数万读者。用过此书的莘莘学子随着时间推移,感受不断加深。像海明威的名言Courage is grace under pressure等经典文字读时并不太在意,但经过时间发酵,掺和人生感悟,已经变成自己的精神财富。应该说这样的人文类的强化教材对理科研究生的中长期效果竟然完全超出我们设计时的预期:“使学生获取知识和全面提高英语能力二者同步,并以此培养学生对英语的兴趣和运用英语良好习惯。同时,帮助学生学会分析、学会比较、引发思考、激发想象。也应是这一层次的外语教材应负有的使命。”
  九十年代后期,深圳市委启动一个后备领导干部的战略培训的大项目,连续四年,每期一年,四个月在国内培训英语,八个月在海外独立做专题研究。为此,深圳要寻找最理想的合作伙伴,他们在国内广泛调研,最后来到科大,决定委托我们帮助完成这一计划。他们说,跨世纪领导干部培养是我市大事,只有值得信任,才能托付。整个项目的结果后来在“人民日报”等中央主导媒体上均有长篇的报道。从报道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们在感谢科大的英语强化培训的同时,还对科大的学术氛围和他们所感受到的人文气息赞赏赞赏有加。学员中才俊甚多,他们常有自己作品赠我,我也题写点自己的感受作答,还记得送他们的诗中有“梦在东方多侠气,气吞南海去来潮”的句子。
  国庆五十周年时,我正在美国西海岸访问,在犹他州立大学期间,还接受当地报纸采访,宣讲中国各方面的巨大成就,还讲了自己对两国文化和教育交流的看法。随后,我又第二次应邀到拉斯维加斯内的内华达大学(UNLV)做访问教授。华裔学者,英美文学名家董教授招饮于其寓所。此前,他曾驰书云:“阔别已久,又得欢叙,又可多知国内情况,喜何为之。”在座的还有几位华裔作家和新闻界人士,客厅正面挂有于右任的行草条幅,极为珍贵。董夫人Edna亲治佳肴,皆为江南风味。我说,此正是美国版“莼鲈之思”也。只是九月的Las Vegas仍然很热,又极度绚烂奢华,难以让我们有“西风起兮”的联想。几位同胞俱年长于我,虽在美日久,仍然能文能诗。他们不断地问及国内情况,整个晚餐竟然始终弥散着对故土的眷恋之情。
  餐后我口占绝句三首,既是答谢,又是记事。
  其中一首:
  天涯诗酒惯飘零,永忆江湖不了情。频讯长安道上事,白发灯下故园心。
  在座的某报主编开玩笑说,他曾建议将拉斯维加斯大道(Las Vegas Boulevard)的俗名Strip翻译成汉语“死醉铺”。显然,他是借“醉生梦死”的意思,举座皆以其谐谑足以令人绝倒。得知此君曾有在新疆拓荒的经历,又善饮,我便戏赠他一首:
  半生湖海任飘蓬,拳脚还仗西域功。豪气能轻“死醉铺”,笑谈每见酒杯空。
  他们说,其实早就知道科大就是中国的MIT。
  五十年的自立、自强让我们越来越明确一点,那就是理科人才重视宽厚的人文修养是科大文化的重要特征。我今天只想从我三十多年科大教学生涯的实际感悟说起,谈谈自己的一些思考,算是一个老教师的献曝之忱。
  诗文怡养情趣,改善我们的文化素质,丰富我们的精神世界,促进文理交融,激发无限创意。
  华罗庚先生曾任我校副校长,他文学根基深厚,是知识界公认的诗文高手。他那散发式思维,跳跃式联想,天马行空般的创意,还有即兴而表露的睿智与幽默,留给我们一段又一段的佳话。
  他在出国考察途中为排解寂寞,当着钱三强和赵九章等先生的面,先出上联,后又自己得出下联,遂给我们留下“三强韩赵魏,九章勾股弦”的科学院佳话。这十个字,含两组双关,文史与科学相映成趣,而且对仗工整。钱、赵两位先生都参与科大创建,赵先生还是应用地球物理系首任系主任。华老兴致来时,还来点文字游戏,如“妙人儿倪家少女,浑小子孙府水军”,谐谑和巧构俱令人惊叹。他还以诗发议,与古人辩论。他说,唐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与自然现象有抵触啊!遂发问:“北方大雪时,群雁早南归。月黑天高处,怎得见雁飞。”真是潇洒倜傥,文采斐然!华老直言不讳地忠告以自然科学为目标的广大青年学生:“因为语文天生重要,不会说话,不会写文章,行之不远,存之不久。”
  在中科院和科大的老一辈学者和科学家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他们大多具备精深的专业造诣,合理的知识结构和优良的人文素养,这一特点在宏才大略的领军人物和重量级的科学巨擘之中尤为明显。他们科学上的卓越成就,看似无形之中,却必然是情理之内与自身的,往往自幼就接受的良好人文熏陶有复杂的深层关系。
  在科学院,在科大,精彩的例子俯拾即是。
  我们知道经典作品的翻译,尤其是从中文译成英文,凡斲轮老手皆明白,不你对原作的意蕴、风格的保留作了多大努力,文化精粹的流失在所难免。对于这点,见人见智,观点语涉多方,表述不一,但都承认,比拼到最后,拼的就是总体的文化修养,文化情趣和学术高度。但是,如果说有人能在这方面想举出一流的翻译作品做示范,我看精彩的例子未必就一定出自什么文学翻译家或英语教授。我想到了两年前以一百零一岁高龄辞世的中科院上海分院的张香桐院士。张先生是国际著名神经生理学家,我国神经科学的奠基人。1987年,在美国参加国际会议期间遇到一次车祸,身受重伤。张先生说:“幸赖医生精心治疗,得以不死。惟以百创之身,一时难告痊愈……在康复期间,辗转病榻,百无聊赖。适壁间悬有楷书《朱子家训》横条一幅,朝夕相对,思绪万千。遂萌生把它译成英文的念头。主要目的只是为了消磨时间,以图自娱。”
  就我所知,语言文学界中,译文能达到张先生这样境界的,实在寥寥;尽管国内干我这一行的专家成群,教授如云,但能有张先生这样深厚的学养和神来的创意的,恐怕就更难寻觅了。联想到张先生当年以八十岁高龄,躺在病床上做这个深层次文化沟通壮举,恐怕就更令人匪夷所思,只能浩叹如有神助!
  时间关系,我在这只能随意摘引两节:
  原文: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张先生译文:To brag of the good you have done
                Will never impress anyone.
                Personal scandals you try hard to hide
                Will soon be known far and wide.
  原文:乖僻自是,悔悟必多;颓惰自甘,家园终替。
  张先生译文:Egocentric people grow,Much regret and sorrow; Lazy, slothful people sow,Poverty tomorrow.
  实在功力非凡,令人钦佩!而张先生以“In proclaiming your virtues go slow; And be mindful of mercy you own.”这样的英文来译“施惠勿念;受恩莫忘”,我们就不能不大呼“妙极!”了。再欣赏他在诗词创作上的造诣。如他的“仙人掌”一词:
  侬本来自荒漠里,浑不惯锦绣丛,别居画楼东,烈日严冬历尽,漫天风沙无情,行若无事,篱下自峥嵘。满园花开春烂漫,蜂蝶舞,乱哄哄,到处觅芳踪。待到春残花谢,遍地红瓣飘零,独放异彩,容光照园亭。
  张香桐先生是典型的平民科学家。他出身贫寒,生活艰苦,历经坎坷,大器晚成。他的经历昭示人们:“人皆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成功,关键看你愿不愿意努力。”我的理解,这里的“努力”,首先是指全面的合理的知识结构。无怪乎,科学院内外的朋友对他高超的驾驭文字的能力、娴熟的实验技巧,对他在大脑皮层研究方面的杰出成就无不津津乐道。我们要深刻领悟中科院前辈给我们的启示,这是一笔用之不不竭的财富。
  在科大校园,专业之外还广涉文史,兼擅诗文的教授学者大有人在,而通晓外文,乃至几种外文的就更是多不胜数了。正是这些基本构建了科大的丰富的精神世界,形成了不竭的人文资源,汇聚成斑斓多彩的科大星空。
  下面这些几乎可以说是我信手拈来的例子:
  如张永德教授赠他的学生潘建伟:
 山重水复神当远,云淡风清心自明。
  还有他自娱的句子:
  处世真谛得自在,治学化境见童心。
  我在两年前应邀参加他七十寿辰的party,送他绝句两首:
  一
  思入微观天地宽,尤感细处尽波澜。先生格物成宏构,更植门墙枝正繁。
  二
  若以常量度沧海,方觉名山路正长。楚尾吴头秋正好,皖江毓秀又华章。
  范洪义教授是我国首批18名博士学位获得者之一,他的诗亦清新可读,情趣天然。如这首“感老同学长途电话”:
  道是相晤却未逢,唏嘘近在咫尺中。时移物易人随俗,藕断丝连情自通。
  恨线传声不传容,附耳细语浮彩风。明日持酒请朝霞,为君再抹一缕红。
  江建民总编,科大力学系毕业,1987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韵文概论》一书。看看他的诗“五十自题”:
  一梦春秋五十年,晴园乐合世难全。少年曾有航天梦,壮岁空无动地篇。
  仕第从来非我至,诗书尚可慰心田。蛋糕家宴三人寿,薄酒粗茶已足焉。
  科大的师友绝大多数都是理科背景,这些年来海内外校友中能诗文,甚至以文称著,乃至大有成就,在人文领域自张一帜的不少,我在海内外都碰到过。话题不可拉的过大,就此打住。我想进一步谈谈自然科学与人文从来就没有中断或淡化过的密切关系。从而来窥探一下二者互为表里,一荣俱荣的内在关系。
  1999年初夏,我时出差在上海,为上海分院讲几次课。其间得知钱临照先生病情加重,十分忧虑。返校后即以大字书写一联,至校医院看望先生,祝钱先生早日康复:
  含英咀华,扬榷今古,眼底千年青史;
  钩玄提要,熔铸中西,胸间万里江山。
  先生于病榻上几次微微颔首。联语是我在清代大学者段玉裁的“含英咀华,扬榷今古; 钩玄提要,熔铸中西”的名言后增加两句而成,这是因为钱先生以前与我谈话时提及他的苏南乡贤段玉裁及段的这十六个字,所以借用,在于表达我对学贯中西的钱先生的仰慕与尊敬。
此前钱先生曾数次让我替他借他要的英文书,又查对过几句名人语录,逐渐得与先生熟悉,交谈亦渐多,深获教益。在他看过我译的诺奖得主卡皮查的文学传记之后,觉得很值得让理科学生一读,于是他主动写了篇推荐的文字,是时该书已经出版四年了。他写的推荐中有一段:
  “此书原著者F.B.凯德洛夫是苏联科普读物有名作家,译者是中国科技大学外语教研室主任龚立教授,校者为我国曾受业于卡皮查的低温物理学者管惟炎教授,本书叙事到1982年,距卡皮查去世仅两年。此书应可供我国习物理学,自然科学史的同志们阅读,定能使读者开卷有益。
                 钱临照1992.6.29
  1993年5月,中国译协与中国科学院召开第六次全国科技翻译学术研讨会,译协会议上名家云集,不乏宏论。我作为科学院的代表在大会上以诗的形式议事发论,就某些问题发表一些不同的见解,因为切中时弊,观点明确,颇受大家的赞同和好评。《中国科技翻译》刊登了我的大部分内容。今天再来检点这些旧文,好像仍不过时。比如;
芜枝冗蔓任恣延,末技操刀已不鲜。意在沟通成阻绝,蟹文只合作花边。
  当时自己的批注:嗟乎,译界后继乏人,这已成与会诸君共感忧虑的事。在应试教育的大环境中,外语院系忽视通识教育和翻译实践,多数毕业生中外文写作能力差,国文根基又浅,更不通科技。尽管有识之士在报端惊呼质量滑坡,似未引起重视,盖因文人的叹息声已被商品大潮的涛声所掩!
  还引一例:
  二壁中西合本难,未通科技更何堪。唯有拓荒揽万象,挥师得以越重关。
当  时自己给的阐释是:宽阔的文化背景,狭窄的表演舞台。再加上漫长和寂寞的修炼,这就是翻译工作的特点。当今,社会上“双语”叫卖甚欢,“中西合璧”的赞誉日渐廉价,文科不修理,理科不通文,读书求速成。外语能力可速成,翻译能力也可速成,大约不日凡事皆可速成也!
  诗言志、歌咏言。诗,既能抒发思想感情,抚慰心灵,宣泄性情,还可以议政议经议文,评人评时评事。
  余祥林教授以他的《春秋雨丝 —— 科学与人生随笔 》一书见赠,我无以回馈,绝句答之:
  雨丝风片总关情,治学从来重率真。积累到时生感悟,更凭创意长精神。
  2000年夏随安徽省有关团组考察黄山高专,2002年春又来黄山,因黄山学院即将成立,友人备纸笔索句,答诗一首:
  新安不断是江流,风物千年取次收。白岳黄山云出岫,东南灵气在徽州。
  两年前安徽某文学社团组织了一个“滨湖之春”春节笔会,邀我参加。东道主为合肥市包河区政府。席间成绝句三首,其中一首如下,其实包含了我的思考:
  重新胜地有光芒,湖面风来诗句香。欲抱如椽时代笔,银勾铁画我家乡。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一个严重的误区里瞎撞,那就是我们习惯上认为语文,包括中文和英文,总是以工具性为基本特征的。而我认为应该强调,人文才是语文的基本特征,是语文的灵魂和归属。对人性的发现、人性的发展、人性的关怀、人性的引导和人性的歌颂才是语言的人文的价值所在。对于理工科大学生更应该强化语言对文化的从属关系和语言的文化载体功能。我们必须做好让科大的一切语言教学活动以人文为中心,回归人文这个大题目。如果非要说工具,那么语言应该是情感和思想的工具,而不是其外衣。语文与人文本为一体,如影相随,断然不能分离。科大是肩负为国家培养创造性人才的重镇,对这事关从学科建设、校园文化建设到科大精神的传承和发扬的重大题目,我们要以科学发展观来认真审视,专题研究、深入改革和通盘把握。
  在“科教报国五十年科大精神系列报告会”之二十五的这个大标题下我应该多讲自己的感受,尽量个性化一些,具体一些,感性一些,少点理论。我以诗词为例,只是为了便于说明,传统文化修养如何与我们这所典型的理科大学结缘。诗文怡养情趣,改善我们的文化素质,丰富我们的精神世界,促进文理交融,激发无限创意。我今天给大家表面上是讲诗歌、谈文化修养与创新意识的关系。其实只是小处着眼,心里向的还是这个大题目,这个理论性学术性都很强的大题目是不能回避的。
  我国是诗的国度,为我民族的生存和富强应运而生的中国科技大学,从一开始,就没有缺少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科大的开拓者,创业者中不乏宏才大略的领军人物科学巨擘,他们学识过人,素质优异。他们科学上的卓越成就,看似无形之中,却必然是情理之内与自身的,往往自幼就接受的良好诗文熏陶有复杂的深层关系。他们为科大倾注心血,他们寄希望于这所年轻的的大学,他们以自己渊博的学识和人格的力量,赋予这所大学以科学精神和人文情怀。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这两年也多有演讲,但都是讲我的专业上的具体问题,没有像今天这样,对素质教育的终极目标和对人文情怀与科学精神的内在关联谈我自己的思考和探索。在我们以不同方式在校庆五十周年这个系列讲座中,我能做的只是谈谈我所感受到的科大的诗意和人文气息,进而就很多校友们关注的问题发表自己的一点肤浅的见解。我们在精品办学,建成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的奋斗中,大家都来关注一个意义重大的题目,那就是,如何更好地让青年才俊诗意地栖居在科学家的摇篮里。
  教育,尤其是人文熏陶和素质教育是不应该与工具化,机械化,标准化,逻辑化和公式化过分结缘的,否则,我们就会付出惨重代价,我们会逐渐钝化鲜活的想象力,跳跃的生命力和青春的创造力。我们有时只会在一推概念,数据和标签中呼吸。日积月累下来,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就蒙受人文精神内涵的空虚,人文价值体系的破碎和审美情趣的流失的恶果。等到我们意识到人文的熏陶感化这一基本教育功能的缺位时,那已经晚了。今天,在包括文科学生在内的大学生群体中,我们时常会感觉到文科基础的薄弱,对生活诗意缺失。他们中很多人以流俗为时尚,视恶搞为才华,将戏说当正史,把虚拟当现实;很多很多人,每提笔作文就少不了统一的套话,语言单调、肤浅、甚至虚伪,折射出双重的人格。这也就是为什么不少富有责任心的教育家和有识之士对我们当前的应试教育和教育功利目的过于强烈批评不停,诟病不止的原因。
  诗言志。记人叙事,状物写景,托物言志,言近旨远,挥洒自如。自然景物,社会环境,生活内涵,风尚习俗,乃至时代氛围,一旦经诗词的比兴赋的艺术点化,便进入一个充满激情的形象体系,这就是鲜明的,可感知的诗歌形象,也就是文学形象。
  今年早些时候,我应邀参加了湘西的一个综合文化项目的考察和论证,当时作了几首诗,写凤凰县和古称富州的麻阳县,写沈从文笔下的长河:

  一
  长河岁月两悠悠,标格清奇古富州。我祝武陵春永驻,但多美丽少哀愁。
  二
  长河文物灿如霞,古朴乡风世所夸。今逐白云深处去,笑啖酸菜客苗家。

  “研到极时生感悟,一经点化便成诗”,在科大的课堂和实验室之外,在日益紧张的现实世界中,有一无处不在的,又多被喧嚣的名利场所忽略的民族文化瑰宝,这个最值得引起我们重新思考和重视,最值得我们投入和追求的就是人生的诗意。
  一颗年轻的心,一个数理滋养的脑袋一旦与诗结缘,收获的必然是人生的诗意和对生活的热爱,进而因对生命的憧憬而获取种神韵情致,物我同一的内心体验,从而会不断更新对自然,对人与自然,人与宇宙,人与人的关系的深刻理解和超然领悟,从而使主观精神永远与客观环境保持协调与和谐。这就应该是研究文理交融的学者们所试图论证的那种创新意识无须千呼万唤,也要喷薄而出的状态。
  我多年来在中英语言和文学间进行比较,在海外也做过不少交流和研究。我得出的结论是,中国诗歌和传统文学作品的审美情趣和教化功能是世界上其它任何语语言文学所不可比拟的。
  这里我不由得想到地质构造专业出身的温家宝总理为什么引用丘逢甲《春愁》时那么动情;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为什么诵读林则徐惊天裂帛的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时,他的情感又是那么庄重而崇高,淋漓尽致地显现出胸中跳荡的报国之心!这是因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世代相继的爱国精神的基础就在诗里面。他还引用了《诗经•大雅》里的两句:“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和《二十四诗品•纤秾》中的“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来表达对国家前途的信心。他常背诵于右任的“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他动情地称之为“震撼中华民族的诗句”!
  人文精神是一种普遍的人类自我关怀,表现为对人的尊严、价值、命运的维护、追求和关切,对人类遗留下来的各种精神文化现象的高度珍视,对一种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而人文学科是集中表现人文精神的知识教育体系,它关注的是人类价值和精神表现。人文精神不仅是精神文明的主要内容,而且影响到物质文明建设。它是构成一个民族、一所大学文化个性的核心内容;是品味和风骨、是情趣和个性,这些对一所以理科为主的大学意义更为重要。这也是衡量一个民族、一所大学的文明程度的重要尺度。一个国家的国民人文修养的水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民教育中人文教育的地位和水平。
  在紧张的现实生活中,在人欲横流的物质世界中,在人心浮躁的市场经济生活中,保持人间的诗意和对生命本质的思索和憧憬,正是我们所渴望的,也是科大人的追求。诗 —— 人生的一束烛光,摇曳而温馨,折射出人生的多姿多彩,而且洞烛人心的深处;它更是一片阳光,灿烂辉煌。
  诗文爱好与文化修养能,改善人的思维方式,改变人的思维习惯,遏制下行思维方式和消极思想状态,使人有厚重的人文情怀,富有情趣,充满创新意识。
  在经济全球化时代,西方的强势经济和文化,国内外地各种敌对势力的存在,有时甚至很嚣张,我们仍然面临巨大的压力和严峻的挑战,客观形势使我们必须更高举起爱国主义的旗帜,我们爱国主义的活水源头就是伟大的中国文化,对祖国文化的认同、热爱和依恋才是我们爱国主义的根,同时,也是以自强、创新为基本特征的科大精神的丰厚土壤。和the meaning of existence一样,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rt and science 以及天人合一,文理之道等都是哲学的永恒话题。Art在这里包含文学和人文学科,无边无际。人生如诗,人生即诗,我们企盼充满诗意的人生,憧憬诗化的人生。今天,我只从自己在几十年间在科大所感悟到的,就记忆所及,撷取一些片段,放到这个大题目里,与科大年轻一代的朋友在在记忆的长卷中品味这流年碎影,以一种科大式和开放式的风格,与在座诸位交流。我期待在我们身上,有三个界限会逐渐模糊起来 —— 那应该是我们希望中的境界:英文与中文界限模糊,人文与理工界限模糊,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界限模糊。
  半个世纪以来,科大人的人文情结和人文追求,科大人的文采和创意,都足以告诉我们,诗对于青年具有悠远绵长的熏陶、感悟和教化功能,诗有助于依循理性化思考,穷源尽委,明白事理,不鹦鹉学舌,人云亦云。诗对于习惯于逻辑推理和分析、计算和归纳的我们科大理工才俊更具有非寻常的意义,这点并不非常深奥,但却是那些从未接触和很少了解自然科学的文科学究们其实并不太明白的事。我想引用李政道先生对这个问题的精辟论断。在题为《科学和艺术》的文章中,李先生说:“艺术和科学的共同基础是人类的创造力。它们追求的目标都是真理的普遍性。”他又说:“艺术,例如诗歌、绘画、音乐等,用创新的手法去唤起每个人都意识或潜意识中深藏着的已经存在的情感。情感越珍贵,唤起越强烈,反响越普遍,艺术就越优秀。”他同时强调,“科学,例如化学、物理、生物等,对自然界的现象进行新的准确的抽象,这种抽象通常被称为自然定律。定律的阐述越简单,应用越广泛,科学就越深刻。尽管自然现象不依赖于科学家而存在,它们的抽象是一种人为的成果,这和艺术家的创造是一样的。”
  文与理,本是同根,分为表象,合乃实质。还是西人这句话讲得简单、但含义深刻,直逼文理之道的核心:
  Art and science diverge at the foot of mountains and converge at the top.
  北航的几位老教授,有工科专业的坚实背景,退休后却专注于文理之道的研究,也就是在今年,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本专著的初稿,书名是《科技创新美的追求》,他们邀我作序或发表推荐意见,我遂写下一点读后体会,其中一段:
  作者在这本著作中,对科学与艺术关系,对包括文史哲智慧在内的整体文化素质与科技创新能力和潜力的关系等当代高等教育理论研究与素质教育实践中的焦点话题作了全面而又深入的讨论。作者在本书中还注意探讨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对当代青少年创新能力培养的巨大价值,实为已经出版的同类著述中少见。   
  优秀的诗文主性灵、尚自然。与之结缘有助我们积极面对新生事物,乐观看待时事变迁,同时大有助于培养我们高尚的理想,高雅的情操,为我们鼓起生命的风帆,使我们以乐观开朗的情绪,活泼跳跃的的思维方式,排解生活中的压力和烦恼,摈弃和超脱一切渺小,黑暗,污浊,卑鄙和庸俗,不断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勇敢而又理性的直面生活,感悟人生。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牡丹亭》)年轻的朋友们:让我们揣着青春的梦想,以赤诚的情感,终生依恋祖国丰厚的传统文化,熏陶其中,浸淫其中,不自觉间,我们就会多几分飘逸,多几分清简,多几分从容;多几分豁达,也同时会多几分幽默,更会增添几分创新意识,当然,还一定会很自然地多几分儿女柔情和英雄气象!中国文化本身就是诗,愿她诗化着我们的人生。诗伴人生,伴我体验,伴我思考,伴我探索,伴我远行,伴我不断地刷新精神境界,丰富人生内涵!
  愿永远洋溢在科大的是诗情,是创意。随着我们人生阅历的丰富,就会不断滋生出文采和哲思!无论到世界那个角落,我们创新的根都将永远牢牢地扎在祖国的传统文化之中!愿人文情怀和诗与科大同在!